程庄的记忆(组诗)

分类:原创诗歌 | 标签: 雷黑子   诗歌  
2019-11-26 20:25 阅读(?)评论(0)

——谨以此诗献给睢杞太革命根据地红色程庄的先烈们

 

雷黑子

 

 

■一只手

 

撕开了秋夜的胸膛,这个夜

1939年的中国颗粒未收的黑豆荚

虽然水东的程庄已经起床,树

都穿好了裤子打好了绑腿,但是水东并没有

拉开夜幕。这个夜

虽然天空瞬间被闪电撕裂

虽然大地瞬间被怒火撕裂,一只手

从裂缝中伸出,仿佛是从地狱

插向人间的招魂,又像是

一面血染的旗帜,充满了对侵略者的仇恨

 

这只手,不过是程庄最普通的一只而已

他坚忍不拔,不屈不挠,不死不灭

颤抖着急速向上生长,继而

这只手从无法唤醒的梦魇里挣脱

瞬间炸雷轰鸣,天空嚎啕大哭

瓢泼的泪水洗刷着这只手的冤屈,但是

这只手无论如何也不会被冲掉血红的颜色

他站了起来,他伸向闪电,伸向雷鸣

似乎要撕碎撕裂了夜空的雷鸣闪电

他也嚎啕大哭,但他流出的不是泪水

而是鲜血,染红了光着脚板的黑夜

染红了黑夜里无法入睡的程庄

 

这只手,强忍着伤痛艰难地蹲下身来

稍一迟疑便发疯一般,刨挖起身下的土地

疯狂挥动的手抡得不能再圆

如飞奔的车轮,誓把告密的汉奸彻底压碎

誓把活埋他们的敌人压成粉末。他哭喊着

挖出了一具血肉模糊的遗体

他拼命地摇晃着呼叫着战友的名字

他知道他们是不会倒下的,因为他们是云

经得起风吹;他们是根

经得起深埋。共产主义战士

是不会如此脆弱得经不起伏击和活埋

 

这只手,忽然重新插入土地

重新猛烈地挥舞,似向凶残的侵略者要回

公道,如飞溅的泥水

已经分不清是雷电无力挽回的忏悔之泪

还是对软弱的旧中国伤心欲绝的血泪控诉

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哪一粒子弹

又是自己,只知道忘我地

从无以复加的黑夜里向外拽着,第二具遗体

第三具,第四具,第五具……这些曾经

与他畅谈梦想的生命,刚刚还面对倭寇的刺刀

大无畏的热血男儿,突然间如此安静地

并排躺在他的面前,像灾害之年

刚从地里刨出的红薯,又像一排

冥冥中发誓要穿透敌人脑壳的子弹

穿越着一个新的轮回。因为他知道这不是结束

而是开始,黑夜迟早要过去,拂晓

已经在用泪水清理着这些不朽的面容

这只手,再也没有泪水,有的只是火焰

这只手,在第一缕阳光洒进程庄之时,已经

帮他们整理好了军装,以冬天最隆重的礼仪

把他们安葬在了急剧下沉的黑夜,他知道

只有把仇恨种在黑夜才能收获光明

只有把信念种进死亡才能得到永生

 

 

■两条破军裤

 

还是和七十七年前一样破,还是

七十七年前程庄向东行进的颜色,在妈妈眼里

就像洪泽湖当年刚入冬的水草

经历了数百次反围剿的战斗

有硝烟,有炮火,有鲜血,有信念……

合成的新四军第四师的颜色

在这种颜色里,在这种颜色的洪泽湖防御战里

诞生了一个叫洪舫的女孩子,她

像一条从湖底,被压迫的最深处游出来的美人鱼

牵动战友们的心。因为

这是英雄儿女王法赢和殷亮霄,为程庄带来的

第一颗新生的革命火种

但是迎接她的没有温暖的棉被

没有充足的奶水和保姆百般的呵护

迎接这颗火种的,只有冰冷的寒风

只有日寇的飞机汽艇衍生的罪恶

只有封锁后以水草莲子为生的革命意志

只有男战友慌忙脱下的两条单裤,包住了小天使

而恰在此时,敌人的汽艇又如财狼般前来扫荡

孩子嘴含奶头使劲儿吮吸

哪里有乳汁啊孩子,妈妈想

摘下天上的星星喂给你,妈妈想

把自己的泪水变成乳汁喂给你,但是

新四军不仅没有冬装,连粮食都断好多天了

眼看孩子要哭出声,即便是向苍穹喊冤

也会累及战友。妈妈急中生智拼命漱着唾液

喂给饥饿难忍的小天使。此刻,妈妈的心碎了

谁来给孩子一条可以活下去的路

谁来给这个稚弱的革命火种一次燃烧的机会

当一位战士含泪要把孩子送给当地人家养活

临抱走之时,妈妈眼都没敢抬

她怕一抬眼再也没有勇气下定决心

她怕一旦看到孩子哭要妈妈的眼神,心软下来

这颗火种就会失去燃烧下去的机会。她低着头

咬烂了嘴唇,鲜血染红了衣领,她看不到

她只看到了包着孩子的两条破军裤的颜色

有硝烟,有炮火,有鲜血,有信念……

合成的新四军第四师的颜色

七十七年过去了两条破军裤依然没有褪色

 

 

■开在脚面的白花

 

当晨曦背负着嘱托翻山越岭,来到

水东的黄土地上,叩响程庄的柴门

她哭了,泪珠如晨露

随着相伴而来的疾风,在草叶上摇晃着

裹着阳光,滚落进被鲜血染红的土地

是的,她就是在为这片红土地哭泣

她在为红色土地上的村庄里

开满了白色的鲜花而哭泣。因为

这些白花开在程庄人的脚面上

这些白花是圣洁的信念,在村里飞翔

这些白花是泪花落到脚面后燃起的怒火

这些白花是心花从脚面的血脉里

忍无可忍,喷薄爆发的呐喊

这些白花已不再是缝在鞋面的白布

而是对暗无天日的天空的怒吼,苍天啊

俺还有仨儿子嘞,都在等着开花

挨家挨户,都在等着再次开花

不信请苍天随意敲响一扇柴门

看看为你开门的人,哪个脚上没开白花

所有的人都知道这种白花

只有家里死了人才会在鞋面

种上这种可以结出思念之果的白花,但是

没有人知道程庄死去的人

都是为革命战死沙场,没有人知道

托付晨曦和疾风把英灵捎回程庄是为什么

没有人知道每一朵白花,其实

都是一个前仆后继的英魂最深情地寄托

 

 

■酷刑

 

是弱者对弱者的恐吓。对于一个

共产主义战士,一个普通的程庄人而言

每种酷刑,都无非是一颗颗灌足恐惧的子弹

从日寇的枪膛射出又被反弹进日寇的心脏

让他们日日极恐如筛糠,甚至终生都无法

从惊悚颤栗的深渊中自拔。更何况

是一位为了掩护战友落入虎口的程庄人

他知道自己将要面临的,是什么样的严刑拷问

他不是哑巴,只是嘴没长在敌人想要的那棵树上

怎么可能向战友撤离的方向摇晃枝叶

他掂起老乡为牲口铡草的铡刀

砍掉了七个鬼子罪大恶极的头颅,所以

鬼子如受惊的野兔,不敢靠近他

如同风中的野草不敢靠近烈火,他们颤颤巍巍

用惨绝人寰的手术刀一片一片地割他的皮

他不是没有痛感,只是把疼痛

都藏进了仇恨里。敌人比他更清楚

割下来的每一片肌肤都是一簇革命的火焰

多割一刀,他们就会早一天被焚灭

他不是没有心肝,只是他早已把满腔的热血

都交给了为劳苦大众撑腰做主的党

敌人不清楚,一个人被挖出了五脏六腑

为什么还能大喊着要找到他们八辈的祖宗

他不是没有肠道,只不过让他牵肠挂肚的人

已经脱离危险。敌人更不清楚

一副没有一粒食物的肠子

怎么可以把肚子撑得那么理直气壮

他更不是木偶,但最后禽兽不如的侵略者

硬是把他摁在了一个削尖了的木桩上

木桩穿过他空荡荡的腹腔,穿过他空无一物的

胸膛,刺进了他一息尚存的头颅内

却将他不屈的灵魂从双眼中逼出。敌人真不清楚

人怎么可能有灵魂,而且灵魂还有颜色

那血色的灵魂在他眼中盘旋了一圈

依依不舍地爱抚了他一下——

这位至始至终没有言语一声的无名英雄,竟然

能像利箭一样射破了所有在场敌人的胆囊

 

 

■会讲故事的石磙

 

他本来是一只很平常的碾麦子大豆的石磙

和别的石磙一样,平时在角落睡觉

麦收或者秋后被牲口拉着

在场里慢悠悠地转圈,吱吱呀呀地

唱着老歌。自从1948年的秋天

一个血色的黄昏之后,鲜血倏地溅满他的沧桑

让他原本铁石的心肠,却再也无法继续沉默

那可是新中国成立的前夕啊

那个叫曙光的孩子,在那个血色黄昏

被活活摔死在他冰冷坚硬的怀里

他老实巴脚在场角呆了一辈子

逆来顺受从不与人争强好胜,一心只想

做把坚硬的泥土,哪怕风吹日晒冰天雪地

而如今,让他再也无法冷清地过完余生

也许他身上的鲜血脑浆,不仅仅是曙光

稚嫩的灵魂,还有他撕心裂肺的血脉喷张

也许幼小的曙光并不知道自己是谁

只知道自己整日跟着两位老人东躲西藏

再饿也没有偷拿过别人的一粒粮食

他不明白为什么两位老人突然被人枪杀

而自己又被人掂在手里,伤心病狂地

摔向石磙,眼前一黑突然就失去了知觉

突然就灵魂出窍而被冰冷的石磙紧紧抱在怀里

也许无辜的小曙光根本还不懂得思考这些

但是被曙光灵魂附体的石磙却知道

小曙光是革命夫妇丁林和闫兴礼的孩子

他们因忙于剿匪才寄养在老乡家

被暗藏的敌人告密后惨遭毒手。从此

怀抱着小曙光的老石磙每逢麦收和秋后

依然吱吱呀呀,但不再是唱着老掉牙的老歌

而是在对身下的麦子和大豆讲述这个悲惨的故事

然后把小曙光的灵魂精心地注入到

被他碾出来的每一粒麦子和大豆体内

他期望着,被做成饭的麦子和大豆

把曙光融入到人们的心里;被留作种子的

麦子和大豆,让曙光长满广袤无边的田野

 

 

■在虎背岗

 

孤零零地耸立着一棵参天的老槐树

谁也不知道这棵槐树有多少岁了。每到深秋

树就咳嗽得全身发抖,抖落

一地老得发黄的思念和遥望。每逢此时

村里的老人就开始担心他熬不过这个冬天

好心的年轻人就会给他围上几件草衣

以防他不能从冬眠中醒来。因为村里的人

都知道他是清凌寺最忠诚的僧人

腰挂铜钟不分昼夜地守护着大雄宝殿

尽管清凌寺走失很多年了,老槐树

仍然巍然屹立在那里等着寺院回来

等着1948年深秋寺院来的一行热血男儿

等着他们回来的还有槐树下孤零零的一位老人

他手扶残碑,抚今追昔

犹如岗上感慨万千的土堆荒草,似乎草叶沙粒

也在等待在寺里奋战了六十六天的男儿们

老人弓身翘首如弓身的老槐树。但老人从不咳嗽

他怕打扰了弓背伏案,聚精会神排兵布阵的男儿们

他小心翼翼地往每个土碗里

斟满刚烧开的热水,轻轻移步到老槐树下

仿若虎背上被烧焦过的每一根草

甚至被炮火震落的每一坯土坷垃,都在静静地

守候在那个著名的历史时空里

昔日里聒噪的乌鸦,也不敢有一声的咳嗽

因为乌鸦们目睹了老槐树,拼尽所有的意志力

紧握着每一片黄叶的手,尽管秋风一直催落

但是他们知道一场伟大战争的首脑正在这里发育

虎背岗上的清凌寺,淮海战役的总前委指挥部

方圆五里不允许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老槐树夜以继日安静地守候着,胜利那一日

他高兴得咳嗽了半夜,抖落了满地的黄叶

刘伯承战前动员站过的土台子突然就起了旋风

把老槐树连日的疲惫吹得一干二净。第二年春天

他看到陈毅的脚印里长出来几株墨绿的荠荠菜

邓小平扶过的墙上,掉下的土坷垃又回到了原处

老人站在老槐树下,一直不承认这是梦

一直说是他亲身经历亲眼所见,有时候

老槐树的根,还会在不经意间踢出一两个

散落在地下的小砖头,老人会捡起来

告诉你砖上还隐约可见粟裕红蓝铅笔画过的痕迹

这块荒草地因为有他们的到来,让长江以北的天

变成了瓦蓝的艳阳天。这棵老槐树

因为耳闻目睹了他们为民造福的言行举止

而信奉他们才是真正需要供奉的神佛。这座清凌寺

因为他们带来了普度众生惠及天下的信仰

虽然被拆除了还能被老百姓记在心里。这个虎背岗

因为他们的废寝忘食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

虽然现在满地荒草依然成为史册无法抹去的印记

因为老槐树初心难忘,依然静静地等候着

新中国在新时代新赛场上取得更伟大的胜利

 

 

20191121日于河南省开封市杞县宗店乡程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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