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现实·故乡:诗歌秘笈的修炼 ——简论雷黑子的长诗写作

2018-02-14 23:49 阅读(?)评论(0)

历史·现实·故乡:诗歌秘笈的修炼与法门

——简论雷黑子的长诗写作

 

景立鹏

 

面对一首诗,就是面对一个人,面对一种声调,一种思维方式,一种生存图景的展开。因此,每当第一次读一个诗人及其作品时,我总是充满了期待、惶恐、羞涩和兴奋,一如我们用诗歌的探针在存在的洞穴中探险,并且不经意间在洞壁上发现自己灵魂的暗影。细细品读了雷黑子这部长诗集后,诗人的形象在我脑海中既清晰,又模糊。这种清晰在于我能感受到作品中所凝聚的强大的生命能量;这种模糊在于在这种能量的释放中,诗人又呈现出不同的语言策略、想象方式和精神姿态。如果把诗歌功夫简单分为内功心法与拳脚招式的话,那么雷黑子的这部长诗作品恰恰展现了其修炼的过程和内功与招式之间的辩证关系。

                 一、诗歌的内功与招式

诗歌,作为一种特殊的精神功夫在于其内修的变化无常和个体性。它不是一套标准化、规范化的口诀,而是一种建立在生存、语言和历史搭建的梅花桩上的无限变化和个人化、具体化的生存景观的呈现。它的内心功法在于在不断地实践、生存、思考与反省中形成的一种想象世界、构建世界、面对世界的方式。同时这种内修过程又是一个充满自反性,不断反思、调整、更新的过程。因此诗歌的内功修炼具有变化性、无限性、个体性和生成性的特征。这种内功修养渗透在诗人的想象方式、诗歌观念、艺术趣味、语言策略、精神姿态等诸多方面。它决定了一个诗人是否成熟,是否具备作为一个诗人的完整性和可能性。

而诗歌的招式则更多体现在风格、技巧、修辞、格律、体裁等语言形式层面。诗歌招式是诗歌内心功法的实现形式,并且通过诗歌内心功法才能确立其自身的有效性,否则就会发生修辞上的痉挛,甚至走火入魔。而诗歌内功深厚的诗人自然在招式的选择、使用上能够游刃有余,使得这种内心功法在处理个体生存、语言与历史的关系中得到很好地释放。就当代诗歌而言,诗歌江湖门派众多、高手云集,也不乏在内功和招式上能够获得平衡,甚至自成一派的诗人。但是更多的是或沉迷于花哨的诗歌招式的招摇撞骗之徒,或东施效颦、乱拜码头的亦步亦趋之辈,又抑或以故作高深、装腔作势混迹于江湖的诗坛掮客。这对我们认识、辨别和修炼诗歌功夫提出了很大挑战。

就雷黑子的这部长诗集而言,也许为我们重新思考这一基本诗学问题提供了一个蓝本或契机。长诗写作本身就是一门难度极高、要求极高的诗歌功夫。敏锐的感受力、持续的精神强力和精确的结构能力是其必备的条件。从这一点上可以看出诗人是具有这种雄心的。就整部诗集来看,诗人有着统一而自觉地精神修炼和姿态,即对历史、现实和人类自身的反思与持续的追问。并且,诗人能够在历史与现实、人类与世界之间实现多重视角的自由转换与超越。同时,这一点又决定了其在语言策略上不拘一格,风格多样,甚至让人怀疑不同作品是否出自同一人之手。语言招式上的灵活性和有效性恰恰印证了其诗歌内功上的精进,诗歌内心功法上的成熟又决定了招式上的纷繁多样、灵活多变。但客观地讲,诗歌内功与招式上的失衡现象仍然存在。例如个别作品说理味道太重,缺乏锻造锤炼,造成诗意效果的削弱和招式上的重复雷同。当然,这些问题也必须在具体的修炼与实践中才能得到纠正。

                     二、历史与现实的互博术

在这部长诗集中,雷黑子诗歌秘笈的修炼首先表现为历史与现实之间的互博术。双手互博术来自金庸武侠小说《射雕英雄传》,是周伯通被困桃花岛闲来无聊自创的武功。此门武功的修炼在于一心二用,双手使用不同招数过招,从而能在遇敌时收到以二敌一的效果。摒除机心是其内功基础,在两种招数的相互激发下增强功夫效能是其关键。而这种互博术在雷黑子的诗歌中则体现为历史维度与现实维度的相互映衬、激发、互文关系。这种层叠、映照与互渗关系,使得对历史的演绎获得了现实性的活力,对现实生存经验的思考获得一种历史修辞动力,从而获得一种超越时间的共时性视野。1+1=2在于能力范围上的拓展,而1*1=1则是密度上的增强。雷黑子在历史与现实维度上的互博,使得诗歌在二者的相互烛照下,其强度在范围和密度两个方面成倍增加。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媚眼秘笈天罡36式(组诗)》。这组诗表面上是对梁山好汉故事戏耍式的、调侃式的演绎,但背后又充满对当代现实经验的反讽。例如《 W3网址:天机星吴用式》:

 

W内衣,装载着一个女孩子的大宋朝

有一把扇子在视频聊天室煽情,智多星呈W状时

窗户里会出现纯真时代的敏感部位:摄像头乳头土匪头鬼头

有一个网站被公安局查封了

李鬼说军师,你怎么知道我是假的

打肿脸充胖子可是最先锋的丰乳技术

……

 

历史人物特征与现代语境的戏剧化拼贴,在一种荒诞性、喜剧性的后现代错置中,展现出当代生存现实的尴尬和历史与现实之间共时性的修辞潜能。除了双重语境错置带来的戏剧化的生存感受,在这种历史与现实的互博术中,集体无意识层面的国民性或者文化基因也得到了很好地呈现。现以《H8基因:天威星呼延灼式》为例:

 

要认清H需要先看看他爸爸是干什么的

还要看他爷爷,他爷爷的爷爷

这就是连环马,是骡子是马子拉出来溜溜

恼了踢断你的钩镰枪

脾气蛮大的,H。不客气

一支鞭抽着一些人的脊梁

一支鞭拍着一些马的屁股

在机关上班就是要有这个脾气。机关算尽不亢不卑

 

在中国这个讲究纲常伦序的文化系统中,出身与能力、秉性、观念之间关系密切,而这种文化基因内部的某些因素在当代社会依然得到继承,并以按资排辈、官本位、机心巧智等方式呈现。诗人借古人酒杯,投射出现实生存的当代面影,同样是这种历史与现实互博术的产物。

    表面上看,这种互博术似乎只是诗歌招式层面的修辞,但是其背后则是一种广阔的时空意识,而这恰恰是诗歌内心功法的核心要素之一。现代新诗的自由、开放正体现在一种超越一切界限与可能的对于历史与生存的追问。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历史与现实的互博,同时也是诗歌与存在之间的互博,内功与招式之间的互博。

                三、狗眼看人低之斗转星移

除了历史与现实的互博术之外,雷黑子还有一项重要的诗歌招式,即斗转星移。所谓斗转星移,在武侠世界中指把对手的功力进行方向上的引导、逆转,从而使杀伤力回转向对手,又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在诗歌功夫中可引申为一种视角的逆转。视角的逆转往往能达到一种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艺术效果。在现代语境中,视角或者说观看,往往暗含着一种权力关系,其背后是一系列的价值、观念秩序。而视角的逆转恰恰是要颠覆这种既定的、僵化的秩序。在雷黑子的长诗写作中,包含着浓重的破坏欲,除了反讽、悖谬、左右互搏带来的荒诞戏剧化策略之外,视角上的斗转星移是另一重要招式。典型代表就是《狗的情书》和《狗的遗书》这两组诗歌。中国俗语中有狗眼看人低的俗语,其中暗含的正是一种权力不对等的傲慢。仔细想来,狗眼看人低包含两种可能,其一,此人的确不高,正好能够被狗眼一览无余;其二此人确实很高,狗眼不能一览无余,却坐井观天。通常用法是第二种,而雷黑子在这两组诗中反其道而行之,通过狗的视角来观看人的生存状态,测量人的生存高度。经过测量,显然不是狗眼看人低而是狗眼中的人类世界并没有那么高大。视角上的斗转星移恰恰对人类自身的尴尬境遇提供了另一种观看尺度。这一点在《狗的情书》中主要表现为一种视角转换带来的超现实主义的呈现:灵魂在血里补海让冰山付出/让心境自残 ”“海岸是谁的手指/我的金腰带迷失了方向/一只袜子沉到了海底/圣经在珊瑚里闪光”“那些神秘的经文/在清醒/雨滴,细胞无休止地缠绕/击中我的逶迤最好 

而在《狗的遗书》中则体现为对人类生存现实的理性、旁观和尖刻地剖析与嘲讽。在这里,首先狗作为人的宠物与主人的关系被倒置为主人与仆人和仆人的仆人的关系。视角、关系的倒置使得人类的生存场景现出原形:人类最擅长说谎,没有一个洞口/为我敞开/能够逃得出来/应该感谢植物,建筑物和微生物/最后就是做爱的影视剧/看守的夜风常在此时打盹儿,装病/装,是人类的杀手锏。正因如此,即便作为人类宠物的也想来世做个植物,建筑物或微生物/做什么都行就是别让我做动物,更别让我做人的逃避,我的遗书正是对人类某种病症的病入膏肓、无药可救而言的,这种病态症状比比皆是:

 

……

我不会爱上你的,绝望不是玫瑰

也不会让你爱上我

你可以省略情殇

网络里你不必过真,这事我见多了

潦草一些就算过去

我的仆人就这样,一边视频


……

 

在网络编织的迷幻梦境中,爱情的芬芳被抽空,剩下的只是浮皮潦草的欲望。知识、理性与文明之间并不能划等号,有时畸形的知识理性带来的可能是疾病与灾难。所以这只决心逃离的狗自信地说道,我不是读书的人类/我的尊贵来自文盲。这种判断或许有些极端,但是诗人正是要用一种斗转星移的极端化修辞把问题挑明,因为有时只有极端才能揭露出另一种极端我从不往池塘,湖泊,河水撒尿/从不。我的小便都写在墙上/那是狗类环保的地图,便于回家/没有污染的家/人类能找到家门的,懂得环保的有几个?

总体来看,《狗的遗书》通过一种精神视角的斗转星移,使人类自身成为一个被认识、选择、判断、扬弃的对象,剥夺了人类理性、傲慢的主体性立场。人类的生存状态和形象,通过一双狗眼得到了重组和揭示。而且,通过狗对人类的遗弃,使这种悲剧性和反思力度进一步加强。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何尝又不是人类自身的自我遗弃。正因如此,更加坚定了狗逃离人间的决心:

 

……

我们直接进入来世

投胎成一种人类叫不出名字的物质

或者存在于来世今生之间

没有什么东西知道我们是什么东西

但这种东西分明是存在的

我们没有喜怒,没有哀乐,没有爱恨,没有欲望,没有药片

没有人间的一切

 

有意思的是狗们想投胎成一种人类叫不出名字的物质,这一点值得注意。因为一旦具有了名字,可以被称谓,就意味着进入了某种秩序,可以被某种理性规范和权力关系认识、理解,进而被归类、左右,即被物化。这一点是从狗的视角看到的,也是他们命运的根源。对于无名之境的拥抱,构成对有名之累更有力地揭示与反抗。

              四、回到故乡:大道至简小无相

通读整部作品可以发现一个隐含的线索,即诗人写作的逻辑经历了从历史,到现实,再到故乡这样一个时空逐渐具体化、缩小化的过程。伴随着这一线索,诗人在诗歌招式上也经历了一个化繁为简,逐渐内在化的过程。这让我想起雷平阳在《亲人》一诗中的表达:我只爱我寄宿的云南,因为其它省/我都不爱;我只爱云南的昭通市/因为其它市我都不爱;我只爱昭通市的土城乡/因为其它乡我都不爱……//我的爱狭隘、偏执,像针尖上的蜂蜜/假如有一天我再不能继续下去/我会只爱我的亲人——这逐渐缩小的过程/耗尽了我的青春和悲悯。表面的诗歌视域的缩小过程,体现出诗人对于具体性、细节性生存境遇的关注。这种转变虽有偏执,但恰恰是对经验本体的回归。它摒弃了对繁复修辞的过度倚重和表达中的尖利,能够在平静、简淡的不动声色中实现诗歌的效能。这就类似于金庸武侠中的小无相功,它不着形迹、简朴至柔。一旦能够站在超越具体的的羁绊的高度,那么任何具体的招式学习、使用起来,都能魂行无迹、得心应手。它启发诗人不拘泥于诗歌功夫的招式,而是在内心功法的领悟中,无招胜有招。从《肥胖的黄河》《开封乐章》,到《自行车的喜忧散板》《少林龙爪五手》,再到《坝头杂记》《二大爷赶集》等作品,均可看出这种转向。激越、锐利、偏执的霸蛮之气被平淡、简隽而内蕴的沉静气质代替。其实这正体现出面对鲜活的、具体的地方经验时,诗人的敬畏与真淳。例如《坝头杂记·梨园春》:梨园春是个小酒店。/大伙提起来就啐唾沫。菜孬,还贵,生意却好得不得了/听说是因为,里面有陪喝酒的姑娘,长得都不赖/有几个上过高中的娘们儿凑到一块儿,给电视台梨园春节目组写过信/至今也冇啥回音。生活的残酷不用多说,就在这尴尬的错位中自我呈现出来。又如《少林龙爪手·第五手:达摩洞》:花一块钱,就可以达到达摩的高度/他不知道,这是军事望远镜的另一项收入/要想和他站在一起/还须花一个小时的山路,距离/就是这样消失的,也是这样产生的。高度也是……”。高度与长度在现代科技的眼中都可以被瞬间磨平,但是伴随时空压缩(哈维语)而来的是某种独特的生存经验的丧失。少林龙爪手的失传,同时也是一种精神存在的失落。因此,诗人更加注意从生存经验本身来思考诗歌功夫的可能性及其限度。有时,经验本身的强度与威力能够吸收诗歌招式于无形。例如《二大爷赶集之拿着鞭》:


对门儿邻居四喇叭,原先吹响器

赚的钱都花到了班子里的嗓儿身上

殡葬一改革,响器不时兴了

四喇叭学会了上网,卖了几布袋麦去见女网友

今儿个他媳妇难产死了


 

鞭打,抽响的却是农村面对现代转型过程中的隐痛。找,找到的是底层人痛苦的挣扎、蜕变、无奈和辛酸。在这种生存经验下,诗人已经完全褪去诗歌功夫的机心和招式,因为鲜活的经验本身就包含着内在的戏剧张力、情感冲击和美学密度。这种大道至简的无相之功,呈现给我们的恰恰是元气淋漓的、饱含血泪的无相之相。

                          五、余论

    如果说,诗歌本身即是一种语言历险的话,那么对于一个诗人而言,尝试写作无疑就是刀锋上的舞蹈。不管是诗歌的内功心法,还是拳脚招式都要暴露在语言与生存的荆棘丛中。虽然雷黑子在其长诗写作中表现出强大的精神势能和多样化的诗歌招式。但是不可否认其中仍有由于二者的失衡造成诗歌效能上的弱化情况。具体表现为过度的语言快感和运转速度带来的整体表达效果的弱化,以及诗歌内在气力不能持续造成的个别地方语言力度的削弱。说到底,诗歌内功与招式的平衡既有赖于双方的相互激发、不断促进,又有赖于对二者的控制。对于诗歌功夫而言,控制比挥洒、张扬更重要,也更有意义。当然,诗歌写作本身就是一个内功与招式不断生发、影响、切磋的过程。雷黑子在诗歌、历史、书法、绘画等方面有很好的修养,但这种视野和修养如何转化为一种坚实的诗歌功夫,如何解决诗歌写作中的问题,仍然需要其诗歌内功与招式之间的切磋、磨练和历史、生存与语言之间的有效对话。因为存在的敞开性决定了诗歌与诗人的未完成性,这也是诗歌的活力性所在。

 

 景立鹏,1987年出生,河北邢台人,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博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二十世纪中国诗歌研究与文学理论。作品散见于《诗探索》《天津诗人》《诗刊》《红岩特刊·重庆评论》等文学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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