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开无底的六面体,或者包庇的红盖头

2006-10-17 23:59 阅读(?)评论(0)

揭开无底的六面体,或者包庇的红盖头
——哥们儿长篇小说《四面墙》赏析
◎雷黑子

《四面墙》是近年来在网络上引起强烈反响和轰动的一部长篇小说,作者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青年,笔名哥们儿。小说网上点击率高达千万,网民评论超过百万条,被人们称之为人类的另类战场,弱肉强食的江湖教程,炼狱百相的独特舞台,一夜间震撼了当代的文坛。它的归宿和其他网络小说一样,最终没有逃脱走向传统纸本出版的结果,这种从广泛到狭隘的流向,可以称得上是当代网络文学的一种宿命,但也是大多数网络作家的一种翘首期盼的常轨宿愿,似乎纸本的出版成为作家与写手之间的一道高墙,跨过去就是作家,跨不过去就是文学爱好者。墙,无疑成为了一把尺子,不管你承认不承认,鄙视或者不齿,但这确实是存在的一种现象,虽然它不可能成为衡量一部作品优劣的标准。正像四面墙其众多隐喻中的一种一样,墙,成为一种道德、品质和法律的尺子,跨进墙里的人就成了恶人,成了理论上的罪人,一天还在墙外,这个人就是一个合法的公民,或者说是一个貌似好人的人,一个貌似无罪的人,暂且不论这个人内在本质的好坏。很明显这种貌似化学变化的变化和衡量标准,其本质仍旧是物理的,说得难听一点,不过是传统观念对现代观念的一种强奸,一种真正意义上的观念犯罪。在这种充满了痛苦和不欲而为的物理变化过程中,不管是人、物、还是文字,在暴力面前,都不得不被迫残忍地被撕去、剥除代表自己的审美和中意的衣服,奉献给强施者中意和极其需要的东西,而那些本真的东西,或者说剥去累赘的本质,按照发展规律也该同时展露无遗了吧?但是结果恰恰相反,所有美好或者丑恶的本真的东西,反而被那红红的盖头遮掩、包庇得更为隐秘了。四面墙,毫无疑问成了这种文化暴力抢来的新娘,从网络百万字的恢弘巨著,变成了一个瘦弱残缺的六面体,我想问的是,哥们儿,四面墙到底能包庇多少人?
值得欣慰的是,这种被迫和无法选择的包庇,在不经意间反而成为了一种妙不可言的展现。正像小说的主人公麦麦所犯的包庇罪一样,成为一种个体的代表,由特殊的个体到一般的大众,展现了当代人一种普遍存在的人性的矛盾和无法选择的心理倾向。麦麦并不是一个无知的文盲和法盲,而是一个有文化、有知识、有法律观念的大学毕业生,曾经做过教师,走进四面墙之前还是一个商人,但是他却一面与公安人员周旋,一面为逃犯施展提供逃跑的资金和各种信息,难道他不知道这是违法的吗?很明显不是,所有的借口都不过是一种极其笨拙的掩盖。这种错位是人们包括主人公在内所认为的义气所致吗?更不是,或者说表面上是,其真正的实质是,在这个物欲横流、混浊不清、泥沙俱下的时代里,人们信念和信仰的分崩离析和迷茫蛊惑,是人性的不可解、不可抉择性的一种再现。作者在四面墙的背景之下,把主人公定位成一个包庇犯可谓用心良苦。
这个世界有着它不容置疑的立体性。我们暂且把它作为一个有规则、或者无规则的、立体的六面体来看待,那么,监狱自然而然成为了一种残缺的六面体。这种残缺是天然形成的,但不是自然展现的,而是作者用三年的人身自由换得并竭尽全力悉心揭开的。在揭开了六面体的直面——第六面之后,我们所看到的就是四面墙和墙里的人,而六面体的第五面由于有了其中人的遮盖,我们永远也无法看到,你知道我说的是个“囚”字。人,在这个深不见底的四面墙的黑洞里,是那么的无助和无可奈何。究竟是四面墙深不见底,还是人性的第六面成就了四面墙的黑洞,小说给了我们一个十分本分却又令人震惊的阐释。
四面墙就是一个人性的大舞台,作者揭开了它的红盖头——第六面,把人性的美丑毫不掩饰地任由其自行表演给我们人类自己观看。诗人伊沙曾经拷问中国有伟大的小说吗?我的回答是:有。《四面墙》就是当今伟大的小说中的一部,它通过四面墙这一象征,运用其朴实无华的语言特点和大刀阔斧的层面处理,构成了其独特的片段叙事方式,为我们奉献了一部沉重震撼、鲜为人知、充满了血色幽默的地质层面般急遽断裂式的恢弘巨著。

(一)
《四面墙》想要表达的内涵是庞杂、模糊、深邃和不可清晰的。翻开小说的封面,我们就跟着作者一起揭开了六面体的盖头,看到了作者叙述的四面墙和墙中的人。小说的故事情节其实非常简单,一个叫麦麦的青年,因为向一个成为逃犯的同学提供逃跑的资金,以包庇嫌疑被关进了看守所,在漫长的等待之后,被判处有期徒刑到监狱接受改造,最后,得到减刑走出了监狱。其活动地点从看守所的四面墙到监狱的四面墙,也非常简单。然而正是在这简单的人、事和地点的空间里,作者用洋洋洒洒的百万字,浓墨重彩地为我们展现出一幅幅常人难得一见的画面,一个个活生生的平常时难以看透的人的另一面,一件件让人在忍俊不禁里流泪流血的荒唐事件。在这些表层下面,我们不能硬说作者是在揭露和控诉什么,因为我们也确实没有捕捉到作者任何的愤懑和忿詈,有的只是作者身在其中而又游离其外的一种感受、观察和真实展现,这种深层次的展现的真正用意,很明显是对人性的顽症的一种望闻诊断和拒绝感悟的表达。在作品的上部中,作者毫不修和粉装地叙述着他的所见、所闻、所为。初入牢笼的滚大板儿,变态的内战和情义,滑稽的变法和学法串供,另类狂欢的对山歌和演唱会,无奈的批评和自我批评,从C看守所转入W看守所后,历史变本加厉的重演等等,作者把四面墙里这些抢劫、杀人、盗窃、强奸等等的嫌疑人,共同演绎的残酷、阴险、压抑、变异的种种丑态和闹剧,用一个个的层面为我们展现出来,作者如此大规模展现的立意到底是为什么?歌唱?揭露?控诉?还是庸俗的揭密暴光?很显然都不是,作者默不作声地为我们展现这些残暴、狡诈、可悲的勾心斗角的画面,无非是在进行着一种白描式的艺术化的审丑,而且是一种绝大数人所不了解的审丑。
一部艺术作品中的审丑,决然不会是作者的最终目的,特别是对大多数人所不能常见和不能了解的丑恶现象的审视,更有其深刻和隐藏的寓意。也许是由于作者所叙述的对象不为广泛认知的原因,它的表象叙述给纯娱乐和猎奇的读者提供了难以估量的阅读快感,从主人公麦麦进入监狱开始,很容易让人开始对主人公的遭遇变化充满了担心和期待,尽管这些都是作者所不期望的,但是却是无法阻读者的。很明显,我们无法用常规的审美思维来揭透自始至终各个悲悯片段里、描写细腻的情节中有价值的思想内核,你比如强奸在看守所里的一些险些跌倒,为自己能为别人带来欢笑而高兴,逼眼进入看守所刚开始和熟悉环境后前后的转变,李双喜前后对老三的态度,兔子谣言对小杰的影响,日本狗的卑鄙,二龙的残暴,傻狗的自我作践等等,如果我们仅仅看到了故事本身,或者为此中人等感到悲哀、憎恨或可怜,那么我们永远也只是停留在娱乐和猎奇的表面,或者为自己过去为人处事的幼稚和天真感慨一番作罢。岂不知这些代表性的象征个体,都是在为四面墙这样一个象征主体而服务,为的是让四面墙这个象征具有更加饱满的精神内容。小说的结尾主人公终于经过了金蝉脱壳,或者说物理的裂变,毕业了,穿上了新衣,走出了监狱——四面墙这个展示人性的舞台。似乎是在隐喻着对世事、人生,乃至人性的一种大彻大悟和突围,监狱的高墙电网正在向后退去,“囚”字的四面正在消失,越来越远,越来越矮,阳光在眼前晃动,仿佛光明就要照透人类。但是,作为个体的人,真的从四面墙里出来了吗?回答是否定的,没有,墙里的还在继续,墙外的才刚刚开始。至此,作者对人性的探测发出了惊人的、也是可怕的思考,四面墙那看不见的第五面到底有多远?到底有多深?人性丑、陋、黑、暗的深洞到底有多深?
在漫长的四面墙的生活中,一个特殊的群体,被强制性地放逐到一个特殊的环境中,进行改造,在这个改造的过程中,人性的黑洞被展露无余,尊严、人格、贞节、亲情、爱情、友情包括思想、政治、道德等所有概念化的东西,都被颠覆和重建,但是这种颠覆和重建永远和化学变化中的质变有着天壤之别,它永远是物理的,它——人性的本质永远都不会改变,所有展现给人们的都不过是把一座大楼推倒,解构,用原大楼的材料进行了二次设计和样式的改变,把人性的另一面从另一个角度呈现在新的生存环境之中。所有的新观念都在妥协中变得卑微、卑鄙、卑污、卑怯、卑劣、卑贱,这些龌龊、鄙陋的人类潜在的特性在表现出来后,却全部穿上了真善美的外衣。也许这些人性的致命弱点或者说人性的另一隐性特征,只有放在四面墙这个独特的黑洞里,这个显微镜下的舞台上,这个独特的视角下,才露出庐山真面目和红盖头下的畸形,才具有了它的象征意义,这也许就是作者审丑的价值和意义所在。

(二)
通过四面墙这一被人熟悉却十分陌生的独特视角,作者巧妙而艰难地反映着当今司法工作与罪犯改造教育之间的不匹配、不完善以及急待解决和补差的漏洞和弊端。这些矛盾和冲突,是我们谈这部小说不可回避的一个问题。自然,小说中没有直接或正面描述这种冲突和矛盾,而是通过作者在小说中一个身陷其中的旁观者的角度,冷眼观察不急不缓地给我们白描而出的。在这里,作者把自己设计成一个犯有包庇罪的人物,继续包庇和纵容着小说中的所有人竭尽其能,表演着他们的内心世界和特性本质,而这些心理活动和红盖头下面的改造行为,却与司法教育改造工作的目的格格不入,或者背道而驰,这不能不引起我们对司法工作的思考。这些思考并没有在作者的笔下大肆渲染,是借助一些人性更直接、更赤裸地鞭打来完成的。作者把更直接和赤裸的恶拖出来细细展览,因此而显得更为突出的善就好象卑微的鸟屁,被庄龙、被二龙、被四面墙里的芸芸众生干净利索地当作一堆大粪冲进了下水道,从来就不曾出现过。在C看、在W市局、在辰字楼、在二监,麦麦不是好运地被英子之流罩着,就是在庄龙、二龙手上当他的高级学员,就算在恐怖的辰字楼也无伤大雅,临走时甚至还有机会从板下到板上去舒展一下四肢,肉体几乎没有被触及过,至于思想,可能绝大多数时间都忙着替大家记录那一桩桩、一件件残酷的血色幽默,忙着为我们揭开四面墙的红盖头了。那么透过这个表层,我们看到的是什么?是麦麦的好运吗?还是所有的人都对知识分子给予尊重和特殊照顾?很显然不是。当我们掀开了这个好运的盖头之后,不难发现麦麦的好运也无非是像那些牢头狱霸一样,靠的是门子和票子。不管我们认为造成这些事实的原因是司法的腐败,还是司法工作的不足,总归是应该引起我们的思考的。作者并没有功夫阐述和去思考这些问题,哪怕是偶尔的一次,也只不过是对人性的浅层次试探。比如作者精心设计的麦麦和关之洲在二龙的葫芦架下的谈话。“……人为了生存,真是有千奇百怪的手段,我不知道有些人为什么那样卑贱地活着,而能感到快乐。”关之洲因缺乏营养而显得苍白的脸对着最近的一道围墙,那里,墙根的杂草已经苍老,微风回旋到墙脚下,无赖地摇动着它们枯败下去的叶子。麦麦想了一下说:“这是一个标准问题。你在用你从外面带来的标准衡量这里的东西,所以你的结论永远不会准确,就象我们不能说一条路有多少吨一样。墙里墙外的概念是格格不入的,相通的只有人性。”关之洲嗤笑道:“这里有人性么?我只看到疯狂、邪恶、卑贱和狡诈,我只看到一群比野兽还可怕的动物。”“这就是人性。” 麦麦说:“至少是人性的一面,人性的另一面或许是美好的,美好的一面是大众的道德,也是人类生存的基础,但你企图活得比别人好,站得比别人高的时候,你的另一面就被欲望煽动起来了——人就是靠美好的人性生存,并靠丑恶的人性发展的。”“你说丑陋的欲望使人类发展,反过来,人类发展的欲望是丑陋的?”关之洲不以为然地笑。“是的,一切欲望的本质就是占有,一切欲望的结果就是争斗。没有例外,例外的需求不叫欲望,叫美学,叫宗教。”……麦麦无动于衷地站在已经干枯的葫芦架下,慢慢地抽完了手里的半支烟,想想,突然兀自笑了一下,麦麦应该告诉关之洲:劳改队里的最高境界,就是不用干活的境界,二龙、林子、邓广澜他们达到了,天天在墙边装孙子的二神经和小朴也达到了。而这个境界,不是宗教的,也不是美学的,而是赤裸裸的欲望的表达,所以这种境界的达成,不能省略必要的残酷的争斗。疤瘌五和小杰都是这个过程中的失败者。也正是因为有了疤瘌五和小杰这样的先例,更多人的欲望被压抑了下去,好人往往是那些没有勇气成为坏蛋的家伙冒充的。
从这些看似无意的笔触里,我们隐约能够感受到作者笔下的人性,麦麦眼中的人性:人靠美好的人性生存,并靠丑陋的人性发展。而在监狱——四面墙里,生存也好,发展也好,它的最终目标是不干或者少干活这种赤裸裸的欲望。所以,四面墙里只有残酷的争斗,胜利了,是丑陋人性的胜利,失败了,是丑陋人性的失败。没有机会表演的许多任劳任怨、吃得少干得多的鸟屁们,他们也不是好人,也不是什么好鸟,只是被恐怖的失败者吓住了,丑陋的人性被压抑了,才在一边装好人的。这些问题的二层断面的表象是对人性的描写和阐述,我们不妨再次揭开这个断面的又一盖头,看它的真面目,司法改造真的把罪犯改造好了吗?似乎不用我们回答,答案是明确的。改造工作仍然是浮于表面的,那些任劳任怨的好人,不是被改好了,而是被失败吓倒了,被丑陋的人性给压制了,暴力只能让人更浮于表面而不能抵达内心,弊端只能使坏人更坏,好人都是装出来的。我们接着往下细读作者既夸张、荒诞、又真实、可信的看似漫不经心的叙述。里面的尊严不值钱,你想自尊一把,你就得拿丧失更多的尊严做代价,掩藏甚至放弃自尊,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手段。这是麦麦的总结,也是四面墙里芸芸众生的真实写照。麦麦也许是幸运的,依靠自己知识分子的身份,依靠硬门子,依靠适者生存法则下不得不表现出来的虚伪,赢得了英子、庄龙、二龙之流的一点点庇护。在C看,在鸟屁们撅着、飞着的时候,甚至能够和舒和、常博常常讨论文史哲方面的问题,时不时就引经据典,批评时政,觉得邓小平和江泽民都不如他们手段高强,国家交在别人手里真叫人不放心。总之这些污七八糟的话题令他们快活,令他们感到自己是属于内心有养料的那一部分。最重要的,可能三人还在暗暗庆幸自已能能够保有一点可怜的尊严吧。而老耙子、丰富、疤瘌五之类的怪鸟,还有更多面容模糊的鸟屁们,在四面墙里,他们当然是不配享有尊严这种凌驾于饥饿、劳累等等生理折磨之上的奢侈品的。尊严是二龙这类人头、大杂役才能偶尔想到的专属品。但是令人哀叹的是,二龙之流的字典里恰恰是从来没有尊严这两个字的,他们只讲究面儿。为了面儿,二龙可以放弃局级不要,与耿大咆哮;为了面儿,他们可以将任何一个号友踩在脚下,打得他两头出血。可是,他们绝对不会想到,他们这样做是为了尊严。难道说这种残酷的、变异的尊严,就是司法改造的成果?虽然话说得不太恰当,但是这样的结果的确是让人在掩卷长思时,总也无法回避的问题。
同样是通过四面墙特殊的角度,在掀开了一层层红色的盖头之后,让我们看到了国家暴力机关,对人性改造的所不及性和急需完善性。小说无意刻画正义和黑暗的矛盾,有的却是更多的展现,在这些展现中,给我们带来沉重的思考。在幽暗的牢房里,人的同情心、正义感似乎一下都变异了,周围或许能找到趣味相和的、经历仿佛的伙伴,却不可能找到值得信赖的人,所有人都是无助者,这里没有正义与邪恶的区分,没有善良与野蛮之分,有的只是先来后到的分别,有的只是强与弱的分别,人的概念,在里面也开始模糊不清,许多时候找不到作为人的感觉,甚至连悲哀的感觉也逐渐丧失掉了。社会法则在这里变得狗屁不是,这里有这里的法则,不成文的然而坚不可摧的法则,靠一代代犯人的悟性流传下去,丰富下去。在不讲社会法则的四面墙里,可能也只有麦麦这种臭知识分子还能偶尔想到正义吧?想来如果有人敢在号筒子里大吼一声这世界还有天理、这墙里还有正义吗?百分之二百是招来一顿暴捶,甚至鸟屁们都要上去踏上两脚吧?而郎大乱一定是一条电棍杵上来:“我操你妈的正义,老子现在就给你。”老朴一定黑着脸补上一句:“关上你的屁眼,不然就上独居去嚎丧。”羞涩的小尹队一定在旁边“嗤”地一声,暗骂:“白痴”。耿大一定默默地转过身子,当作没听见,回到他的管教楼。四面墙里有特权、有阴谋、有犯人和干警的互相改造,但是,绝对不会有正义。也许,你会说它是黑暗的,但是,没有一个犯人会这样想,他们觉得这是天经地义,也从来不会去反抗。努力教导自己去承认一些现实的东西,是非常必要和明智的,反抗是悲剧的根源。关于这一点,犯人们的看法很野蛮,并且很通俗很自嘲:有辙你想去!不服你就跳出来!真的说不清,没进去过的人,永远都不可能真的了解这种环境是如何迅速并且深刻地改变一个人的,那种不容抵抗和选择的改变,往往具有可怕的力量。经历过牢狱灾劫的人,那些刻骨铭心的体会,往往难以表述。在监狱这个超级大染缸里,麦麦不知道一个人究竟可以变多坏,但却看得见一个人可以变多快。这种迅速的改变,这种深刻的改变,就是一个重新定位、重新认识正义和黑暗的过程,同时也是给我们国家的司法战线上工作的人们一个重新定位、重新认识工作和责任之重大的一个警钟,是该思考和反思的时候了。如果作为国家暴力机关的司法、监狱部门的工作和方法,能够与时具进,不是浮于表面的安全和求全,而是深入罪犯内心世界的改造,不仅仅是体力的改造,暴力的压制,而是从人性的认识系统,从心理和生理的认识上,彻底改变一个人的世界观,也许就不会有四面墙这样的小说,也许就不会有司法工作者和罪犯的“互相改造”了,也许就不会有人性在四面墙这样的舞台上的丑陋表演了,四面墙的艺术感染力和对丑的审视,也许就不会对读者有如此的震撼力了。

(三)
无疑作者是深谙艺术的辩证法的。在《四面墙》这样一个特殊的、沉重的背景中叙事,作者把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残酷和悲剧的内涵,与充满诙谐的、朴实无华的、尽量减少定语、宾语、状语的简单语言有机结合,让人在瞠目结舌的状态下,不忘放松和触动紧绷的神经,幽他一默,将纯正的汉语和地道的天津俚语方言对白杂糅在一起,浑然一体,使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巧妙地通婚,达到了一种完美的实现。而在写作方法上,作者采用貌似流水帐的方法行文,其实是一种见山还是山的高境界的反璞皈真。在如此残酷、沉重、血色、特殊的大背景下进行叙事,任何玩弄花招和技巧的方式都是愚蠢和不明智的。作者用白描的手法,从四面墙的生活中,采用机智的剪辑,按照时间的顺序,进行断面处理,以地质形成的方式,给我们提供了一层层的断面认知,不动声色地完成了在纵横交错的人物、事件的充满理想主义的宏大象征。四面墙的叙事角度应该引起注意和重视。作者虽然是以第一人称的叙述,但是,更多的时候,麦麦是一个缩在角落的旁观者和记录者,而不是一个思想者,作者似乎从来就没有给麦麦多少思索、发言的机会,反而更多的运用了第三人称的优势进行着无所不能的叙述,用几乎纯粹的方言俚语,用大块大块的人物对话来推动故事的发展。也许你会以为这种对话多过描述的写作手法是危险的,但是在《四面墙》里却成了一种优势,这种对话多过描述的写作方法,悄然不觉地把作为第一人称的作者,隐藏在了时间、情节和故事的背后,让作者真正要表现的人物、人性和呈现以及盖头下面遮盖的东西,能够最大限度地、鲜活地走到前台来表演,使小说中人物的神态、修养、性格、表情更加栩栩如生,活灵活现。随着那一句句或粗俗、或精辟、或狡诈、或直白的对话,扁平的文字成了人性的六面体,麦麦、舒和、老三、日本儿、二龙……一个个人物的内心世界和人性深处的东西,开始呈现在被揭开了盖头的六面体里,为我们上演起揪心而疼痛的悲喜剧来。那些层出不穷的方言和流行于四面墙中粗俗的、带有质朴的流氓逻辑、强盗逻辑和智慧的黑话、行话、荤笑话,拨开其看似下流的盖头,边缘语言多姿多彩的修辞毫无疑问成为一种华章妙语,成为令人拍案叫绝的血色幽默。
《四面墙》在叙事的时空处理上,采用以平淡、直白、幽默的俚俗语言叙述着一个个故事,而麦麦做为一个经历者、旁观者、叙述者,以朴素的手法向大家展示最阴险、最残酷的画面,通篇都显示出一种游离于这些阴谋、残酷之外的平淡和冷静,是好象以冷色调的色彩在涂抹一幅残酷的杀戮。这种反差,这种强烈的阅读、思想冲击是《四面墙》的特异之处,也是成功之处。越复杂、越技巧、越熟练的写作手法,越会破坏这种冲击、这种震憾,不会有更好的作用。作者以地质断层再现的手法,进行时空上的正叙,让时空成为他叙事的积木,半隐半现的叙事人物成了时空驾轻就熟的驭手。这不是政治思想教科书,也不是假道学的、服务于政治的高大全的改造报告,麦麦思考得多了,也就假了,即便是麦麦的思考妙语如珠,哲思如泉涌,警句如落珠,可是,留给大家思考的空间少了,那种冷调的苦涩和冲击也就淡了,无疑是得不偿失的。这样沉重的话题,这样沉重的人性,作者用调侃的笔调,用一个连接一个的血色幽默,用层出不穷、接近人民大众的方言俚语挥洒自如地演绎着,成就了小说独特的艺术特色。
但这并不是说作为主人公的麦麦就是一个摆设,或者是一种在时空等待揭开的盖头,或者是专门用来揭开盖头的侍者,作者没有忘记在适当的时候,让麦麦在时空交错的时候,引发一些精髓的思考。“突然有种不着边际的孤独感袭来,这两天,一直在享受远离纷争和喧嚣的‘自由’,这时才发现,原来‘自由’是如此诡异的一个概念,四面逼仄的墙壁,可能使一个人发疯,而一只蜗牛或爬山虎,却可以在这里尽享一生的美满生活。我想到了小朴,如果他真不是在演自己的最后一场戏,那么监狱也许比外面更适宜他继续生存,就象一只蜗牛,天空再广阔,对它的意义却只是空虚,而对又一些人,却恰恰相反,外面的世界如此广阔,他们却时常感觉压抑、没有出路,那些有形的无形的墙,那些成文的不成文的法,在他们的周围筑起了重重的障碍,使他们的‘自由’显得可怜可笑。”“我想他们或许还不如我们这些囚犯清醒,至少我们清楚地明白自己的处境,而他们,却迷惘地在广大的世界里奔突着,不知道会在哪里碰壁,那些围墙是透明的,他们经常在不自知的前提下犯规,尴尬、困惑、被嘲笑、被鄙视、被遗弃甚至发疯。”“我们知道自己的期限,而他们不知道。”“我们知道自己的最终目标,而他们往往踌躇于此生何为。”“唯一相同的是,我们和他们,为达目的都不惜一切可行的手段,有时候谦卑、顺从、奉献这样美好的品格都可以作为手段。但我们做的更坚决,因为我们对一切的问题不能回避,只能咬牙面对,而他们还有选择逃避的空间——这是他们向我们唯一可以炫耀的地方。”这里的他们是谁?是监狱的司法干警吗?也许表面上是,但是在深层之下,却是我们的另一个我们,也就是在时空交错下的人性的思考。
人性究竟是什么?不管是作者呈现给我们的四面墙内的生活,还是司法工作的思考,还是其精到的艺术造诣,人性几乎是作者哥们儿给我们留下的最深沉的思想母题。如果四面墙中的人和事,是残缺的六面体的一个个断层层面,让我们真正了解到了人性在这个特殊的舞台上的本质,那么,四面墙在我们置身的大世界中,也只不过是一个社会地质结构中的一个断层层面,正像作者所说,墙里的还在继续,墙外的才刚刚开始,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四面墙何尝不是这个世界的一个象征?这种深刻、冷酷的象征在集中地进行了审丑之后,更加彰现出了人类发自内心的对美的渴望,这也许才是作者呕心沥血为我们奉献这一恢弘巨著的价值和意义所在。

(2006-10-17于开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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